二十世紀最“反直覺”的偉大生物學發現:化學滲透(二)

取自http://songshuhui.net/archives/74603

二.背景

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生物學發現(甚至可以誇大到“科學發現”),公認是沃森和克里克確定生物遺傳物質​​是DNA,以及DNA遺傳的生物化學機理。這是一個標準的直覺式發現。沃森在搞清楚DNA的雙螺旋結構之後不到兩個星期的時間內,就洋洋自得地告訴克里克:“我想我發現了生命的秘密。”這種從結構到功能突破性的跳躍,來自於沃森作為化學家的直覺:分子結構宣示分子功能。雙螺旋意味著互為模板以及無限擴充。四個鹼基兩兩配對意味著精確、無損的信息複製。從鹼基翻譯到氨基酸的簡單語法意味著有限、簡練的基本指令集。生物遺傳的穩定性和精確性在DNA的結構中得到完滿解釋,從一個生物化學家的視角來看,這個跳躍簡單明晰不言自明,足以讓沃森和克里克之外的所有人把自己的腦袋拍腫。這個理論的被接受程度,也是猶如星火燎原,一夜之間清洗了所有研究者的大腦,改變了整個生物學研究的版圖。

這個發現還運用了一個更深層次、更廣泛的科學直覺現象。那就是自然科學的層次結構。

自然科學中的各個領域,並不是齊頭並進的,其中一些學科是另一些的天然基礎。最主要的一個層次系統是這樣的:

物理學→ 化學→ 生物學→ 醫學,人類學,心理學→ 社會科學


越前面的越基礎,每一種科學也許人類開始認識的時候是獨立的,但追究到深處,你總是會發現你需要前面一層的大量知識才能產生認識突破。這樣抽像地說也許很難理解,看看例子:

化學元素週期表可以算是獨立化學研究的殿堂了。但即使在周期表完成之日,化學家們也很難解釋,為什麼元素會表現出那樣的化學性質,而且週期性地回歸到相似的化學性質(比如氧族元素),而且這個週期又在不斷變化。單純在化學的領域折騰,哪個理論也解釋不了全部的事實。

【圖片出處:http://www.scienceclarified.com/】

然而,一旦物理學中的原子結構研究成熟,週期表的問題就猶如庖丁解牛,迎刃而解了。化學性質決定於外層電子配置。元素表週期就是外層電子週期。相似的化學性質就是相似的外層電子配置。基於這種理解上的飛躍,一系列重要的化學問題,比如化學鍵的本質,化學反應能的研究,紛紛在原子物理的層面得到突破。這種化學問題在物理層面上的理解,我把它叫做“觸底”。一個領域的研究一旦觸底,透徹的理解和新的發現就指日可待。

再來看一個比較貼近生活的著名例子:

抑鬱症,作為心理學中的課題,一直困擾著病患和心理學家。在二十世紀上半段,弗洛伊德主義盛行於西方,抑鬱症完全用心理分析方法來解釋,童年經歷、未實現的慾望、父母責任,一系列五花八門的弗洛伊德式學說和療法,對這個問題也無可奈何。但是當相關的生物學產生一次“觸底”:發現鋰製劑及其他藥物的神經生物作用後,心理學也同時在生物學上觸底了。90年代一樁有名的訴訟案揭開了弗洛伊德主義在西方崩潰的序幕。加利福尼亞一位長期受抑鬱症折磨的中年婦女,接受了五年以上的聊天式弗洛伊德療法,花了幾萬美元,從未有任何緩解。後來開始服用抗抑鬱新藥物“百憂解”,四個星期後痊癒。為此她憤而起訴心理醫生,最終鬧成了全美新聞。現在,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臨床抑鬱症案例都用藥物治療,大多有不同程度的緩解。

沃森和克里克的成功,很大程度上也歸功於生物​​學在化學上的觸底。因此,在現代分子生物學研究中,一旦研究者逼近純粹的化學解釋,他們總是能聞到成功的氣息迫在眉睫。這也就成為了現代生物學者新的直覺。

分子生物學的研究有三個宏觀面:物質、信息、能量。物質是共有的基礎,而信息和能量是兩個不同的研究方向。DNA遺傳理論的輝煌成果,把公眾的視野完全集中在信息的方向,甚至學界本身也產生了認識上的偏斜。在很多人的心目中,分子生物學就是信息生物學。生物的基因組就是編碼庫。生命活動就是這些信息互動的總匯。而另一個宏觀面:細胞能量學(或者能量生物學),在公眾的認識中就非常陌生了。其實二十世紀這個領域中的認識和發現,精妙深刻和激動人心之處並不遜色於信息面。然而其中的坎坷和爭執,與信息生物學中的盛世場景就大異其趣了。

二十世紀能量生物學的中心問題就是細胞能量代謝的化學本質。或者說有氧呼吸作用的化學本質和細節。直覺的方向感,引導著生物學家們從兩個方向出發,向中央逼近這個課題,來試圖完成拼圖。就像從兩端開始拼成一座大橋。截止到五十年代,大橋好像已經逼近了接龍點。已經取得瞭如下的成果:


有氧呼吸的本質和有氧燃燒並無不同,都是氧化-還原反應。有氧呼吸的氧化劑是氧氣(O2),還原劑可以簡化認為是葡萄糖(C6H12O6)。

不像自然失控的普通有氧燃燒,有氧呼吸在細胞中是一步步精確控制的。而且涉及一系列複雜的生物催化劑。

有氧呼吸的場所是細胞中的線粒體。線粒體內膜上鑲嵌著一系列的微型催化工廠:細胞色素酶蛋白質綜合體。在這些不同的催化工廠,一個個電子被從醣類上剝離,中間產物分子逐步傳遞,同時釋放化學勢能,而氧得到這些電子並結合糖中的氫原子,逐步生成水。





所有生物細胞中通用的能量貨幣是三磷酸腺苷(ATP)。它是一種高能形式的分子。對應的低能形式是ADP。

所有耗能的生命活動都在消耗ATP,把它們轉變為ADP(以及失去一個磷酸基團:Pi),並利用轉變放出的能量。因此,有氧呼吸的作用就是這些活動的反過程:製造能量,用來把低能的ADP轉變為高能的ATP。

製造ATP的場所在ATPase,另一種鑲嵌在線粒體內膜上的蛋白質綜合體。這些微型催化工廠消耗ADP,釋放出ATP。而且,在某些情況下,這些工廠也能反向工作,即消耗ATP製造ADP。



請注意,以上的成果​​我分成了兩組。因為中間還缺乏一個步驟,細胞色素酶和ATPase是不同的蛋白質綜合體,它們在線粒體內膜上的分佈,物理上是互相隔絕的。而所謂化學反應,在分子層面上是100%需要物理接觸的。那麼,能量是如何從細胞色素酶傳送到ATPase上的呢?這就是所謂接龍點。
【線粒體,圖片出處:http://www.blueanimalbio. com

前一組是分子生物化學,後一組也是分子生物化學,中間還缺乏一個鏈條。你的直覺是什麼?當然還是分子生物化學。我們需要找到一種媒介分子,從細胞色素酶工廠的氧化還原反應中產生,在ATPase工廠中消耗,攜帶一個高能狀態的化學鍵。暫且把它叫做媒介分子X。

四五十年代的能量生物學界瀰漫著樂觀情緒,大廈只差一步就能建成,科學家和研究小組之間展開了尋找X分子的競賽。然而,足足找了20年,提出的候選分子不下十幾種,一個個都被研究和實驗否定了。在尋找的過程中,隨著對整個過程細節研究越來越深入,一系列看起來很瑣碎,但是莫名其妙讓人不安的問題冒了出來:

我們已經知道了ATP和ADP是能量通用貨幣的正負兩種形式。在化學上,一個不言自明的直覺理解是高能狀態不穩定,低能狀態穩定,所謂“水往低處流”。如果把純粹的ATP放在生物體外的溶液中,它們就會很自然地迅速轉化成AD​​P,並釋放熱能。然而在生物細胞中,ATP和ADP的比例通常都是非常高能化的,ATP佔了90%以上。這種全局的高能狀態,需要持續的能量供應來維持。細胞中有氧呼吸的強度(用糖和氧的消耗速度來測量)變化很大,有時候相當衰弱。然而不管有氧呼吸的強度怎樣,ATP的比例都維持在穩定的高位。這就像一塊巨石懸在牆頭,不管你用不用力撐著,它偏不掉下來。在化學的視野中,這是不可理喻的場景,然而又找不到是什麼東西在支撐著它。

ATP的產出和葡萄糖的消耗,這個反應方程式,在實際測量中居然配不平。學過中學化學的,都應該知道什麼叫配平反應式。幾分子的A和幾分子的B反應,生成幾分子的C。一旦配平,比例就是固定的。這是“數學”,所有科學的基礎真理。然而測量表明,一分子的葡萄糖被完全氧化,生產28-38個ATP分子,之間任何數字都有可能,但大多數時候接近下限。在化學反應方程式中,什麼叫28-38?配平需要的是整數!這又是不可理喻的反化學場景。測量實驗反反复复地做,結果一直都是那樣。

化學反應的能量和物質是守恆的,也就是說,反應式鏈條確立之後,前面的反應發生,後面的反應就該受驅動同時發生。前面氧化消耗葡萄糖,後面就該驅動生成ATP。這在化學術語中叫做coupling,或者偶聯。消耗葡萄糖的過程和生成ATP的過程是偶聯的(先忽略前面提到的配不平問題)。然而一些特殊的化學物質,可能擾亂偶聯的穩定,這叫做“解偶”(uncoupling)。有氧呼吸的解偶是普遍存在的,在有些物質參與時,氧化葡萄糖的過程完全正常進行,ATP生產完全停頓。就像皮帶輪系統斷掉了皮帶,前面的輪子空轉,後面的不理睬。在化學上,這是可以接受的。因為解偶物質總是有一種化學性質,能夠擾亂連續反應中的一個環節(比如說,如果有X媒介分子,某種解耦物質傾向於和X分子結合使其失去濃度,破壞了能量傳遞,當然就能解偶。)但是現在的問題在於,實驗證明能解偶有氧呼吸的物質,如水楊酸(阿司匹林),白喉黴素,搖頭丸,化學組成和化學性質五花八門,簡直找不到一個共同點。在尋找X分子失敗的過程中,生物學家們對解偶物質寄予厚望,因為一旦發現了解偶物質的共同化學性質,多半就能推導出X分子到底是什麼--因為這是大橋上唯一不為人知的部分。然而現實是,解偶物質發現得越多,就越找不到化學共同點。

天才的美國物理學家、科普作家費因曼,曾經對物理學中的某些困境有一個令人發笑的描述:“如果你還沒有徹底被搞昏,只能證明你不懂這個領域。”在五十年代末,對有氧呼吸的研究和X分子的身份之謎,就完全是這樣的場景。越是研究得透徹,理論和現實就越是自相矛盾,不可理喻。每一種假說都有不可治癒的痛腳,每位前沿研究者都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。樂觀已經被混亂取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