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世紀最“反直覺”的偉大生物學發現:化學滲透(三)

取自http://songshuhui.net/archives/74602


三.彼得·米切爾:泵,水壩和洩洪道




化學滲透的發現者:彼得​​·米切爾從裡到外都散發著離經叛道的天才氣息。這個傢伙家財萬貫(他的叔父擁有一個建築業集團公司),在英國二戰後的困頓年月開著勞斯萊斯招搖過市。後來當他因為化學滲透的論戰幾乎被踢出學界時,乾脆自己出錢建了一個研究所繼續戰鬥。他在二戰中由於身體原因沒有服役,而當時英國能量生物學的權威克林(細胞色素酶的發現者)私下對別人說:“英國最好的科學頭腦躲過了子彈”。要知道,當時米切爾才二十多歲,研究方向不是細胞能量學,而只是涉及細菌的生物學,跟克林的方向(也就是研究有氧呼吸原理)差得很遠。而且他讀博士讀了七年才拿到學位,因為他的論文審查人多次認為他的論文都是胡說八道。同樣是克林向別人解釋:“米切爾的獨創性對這些學者來說太多了。”米切爾伶牙俐齒,態度粗暴,披著一頭效仿青年貝多芬的長發,彈得一手好鋼琴,而且和貝多芬一樣很早就聾掉一隻耳朵,讓他跟人爭吵的音量變得特別的大。一般古板的學者很難喜歡這樣一個人。克林在早期的慧眼只能解釋為天才識天才。

在能量生物學界因為種種化學上的不可調和而苦惱時,米切爾卻從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向:經典細胞生理學,接近了這個問題。

他早期的研究課題是細菌,特別是細菌的主動運輸,即穿過細菌的細胞膜,營養物質和廢物在受控狀態下進出。我們知道在孤立的情況下,物質的滲透總是從高濃度向低濃度的方向進行,而細菌的細胞膜是脂質的半透膜,水溶性物質被阻擋,但膜上有各種特化的蛋白質通道,選擇特定的物質允許進出,其嚴格的對應性好比特定的生物酶對應特定的催化對象。半透膜的特性加上細菌消耗能量的主動運輸(當時是如何消耗能量的還完全不知道),使得細菌可以逆著濃度運輸物質,比如把營養物質從低濃度的外界環境運進高濃度的內部。對於細菌主動運輸的研究,使得米切爾對生物膜導致的化學物質濃度聚集有了特別的敏感性。把細菌的主動運輸過程倒過來看,如果逆濃度運輸耗能,那麼逆濃度運輸造成的濃度聚集本身就是一種勢能,好比你把石頭推上坡花了力氣,坡上的石頭也就有了勢能,隨時可以滾下來釋放能量。這就是米切爾的突破點。

1961年米切爾在愛丁堡發表的論文,充滿自己生造的詞彙,類似玄學的邏輯討論和無證據的猜測。首先,他運用福爾摩斯式的邏輯:“當排除了其他所有可能的答案,那麼剩下的可能性,不管看起來有多麼不可能,都是正確的答案。”。X媒介分子的尋找,化學上每一塊石頭都翻起來看過了,既然還沒有找到,那麼答案是什麼?X分子不存在。那麼化學上的兩套反應是如何接觸的呢?能量是怎麼從細胞色素氧化工廠傳遞到ATPase呢?米切爾說,那不是分子遇上分子的化學,那是化學滲透(chemiosmosis)。這是一個他生造的詞,含有兩個詞根:chem(化學)和osmosis(滲透),其實這個過程的實質既不化學,也不滲透。它的含義如下:

葡萄糖在細胞色素酶工廠中逐步氧化。這些蛋白綜合體微型工廠,都鑲嵌在線粒體內膜上,實質上是一些通向膜外的蛋白質孔道。它們沒有合成什麼高能的中介分子,作用不過是像一些泵,把細胞內的氫離子(H+,也就是質子)泵到膜外去了。這個過程需要耗費氧化葡萄糖放出的能量,因為我們下面就會看到,線粒體內膜的外部聚集著高濃度的質子。這是一個逆濃度運輸。

由於這些質子泵的工作,大量質子被泵出去,又被限制在線粒體內膜和外膜之間的狹窄區域裡,於是形成了一層薄薄的H+聚集區。H+的濃度,化學上有個很簡單的量度,就是PH值,即酸性。因此內外膜之間的區域就形成了一個質子“水庫”,具有酸性和正電荷。

線粒體內膜就像是水壩。它也是脂質膜,對於水溶性的質子來說是不通透的,因此外部質子濃度雖高,但不能自然滲透進來。記住我們前面的結論:逆濃度運輸造成的濃度聚集本身就是一種勢能。

ATPase就是洩洪道。它也是鑲嵌在線粒體內膜上的蛋白質綜合體,也是內外相通,但受控的蛋白質孔道。它利用的不是什麼神秘的X分子,而是質子的回流。質子濃度勢能的釋放放出能量,這些能量就被用來生產ATP。

對於那些畢生浸淫在經典生物化學,不太熟悉生物膜動力的能量生物學家來說,這簡直是玄而又玄的天書,沒有比這更奇怪的場景了。不去使用一個簡單的中介分子完成化學鏈路,而是轉了這麼多的彎,使用這麼詭異的機理。再加上米切爾生造了大量的詞彙來描述他的理論(比如米切爾把“質子水庫”的酸度和電勢能合起來叫做proton motive-force,“質子動力”,認為這是一種基本驅動力。聽起來真像某種民科發明的詞彙),整個文章寫得既玄秘又武斷。而且,他沒有什麼實驗證據來支撐他的學說,基本上全是假設、推理,或者乾脆忽略那些暫時解釋不了的障礙。所有這些原因,使得米切爾的論文在1961年的能量生物學界受到的待遇,差到不能再差:有些人讀完第一頁就扔一邊。有些人認為“他終於瘋了”,有些人開口就罵,認為他不尊重整個學界前人的辛苦工作。或者“不做實驗,不是化學家,偏要談化學問題。”當時的兩個權威:美國的Racker和瑞典的Slater,都是很優秀的學者,一開始還不像其他人那樣對待他,試圖去發現米切爾到底要說什麼。但Racker在討論中完全被米切爾的外星詞彙攪昏,最終放棄了討論。而Slater和米切爾的爭辯火爆升級,在一個研討會上,Slater被米切爾尖酸刻薄的口才氣得“在走廊上亂跳,白色的鬍子上下飛舞”。
米切爾成了英國科學界的笑料,1963年因為“脾氣大造成的胃潰瘍”退出了愛丁堡大學(其實是學校當局勸退他免得丟人),回到他的鄉間別墅去養病。他花了兩年時間舔傷口,順便把鄉間別墅翻修成了“音樂怪人”的巢穴,找到了一個相信他,而且有很強生物化學實驗能力的女助手Moyle,在1965年捲土重來,成立了自己的研究所,一定要和整個能量生物學界鬥到底。